“要素式”指引为商事审判破局
“到底什么情况下可以判决解散公司？”
“公司解散后相关主体的利益如何权衡？”
“除了解散公司，小股东有没有其他的路径寻求救济？”
2023年10月27日下午，一场民商事审判思维训练营活动在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辖区的杨浦区人民法院举行。围绕《公司解散纠纷案件要素式审判指引（试行）》草案，来自上海法院商事审判领域的法官与高校专家学者进行着热烈讨论。
随着经济社会发展，人民法院面对的纠纷日益纷繁复杂，如何积极发挥中级法院承上启下的作用，加强对辖区法院的业务指导，统一法律适用，推动整个辖区法院审判能力的全面提升？近年来，上海二中院以商事审判要素式改革为切入点，不断进行着探索。
提炼要素，为商事审判打开新思路
训练营现场热烈的讨论气氛让上海二中院商事速裁团队负责人李非易十分感慨，“和过去几年业务讨论相比，感觉大家的体系化思维意识更强了，这是我们举办训练营所乐见的成效”。
商事案件，尤其是二审商事案件往往存在双方当事人争议较大，矛盾难以调解，涉及新兴商业模式、新型交易规则等难点问题。法官在业务讨论时，因审判思维不统一而导致的案件审理方向、审理重点等存在较大差异，直接影响案件的裁判结果。
如何能够帮助法官以更加科学的审判思维、更加先进的审理方式、更加精湛的审判技能来解决疑难复杂问题？从2020年起，在上海二中院党组成员、副院长张新的提议下，该院商事庭的法官们开始尝试以构建思维导图的方式整理案件审判思路，重点制作案件事实发展时间轴线和法律关系两张图，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抽丝剥茧式、层层递进式的法律思维训练，逐一审查案件涉及的事实要素、法律要素和其他要素，并根据形式逻辑和实质逻辑推理得出裁判结论。
“要素式审判方法是对请求权基础裁判方法、要件审判九步法的进一步发展完善，是适应数字时代、数字社会需要而催生的一种新型审判方法。这一方法不仅要分析法律规范的构成要件，还要对法律规范构成要件作进一步的解构，同时需重点关注对法律规范构成要件之外可能影响案件裁判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等因素，并依此归纳出审理‘个案’或‘类案’的抽象性要素，再将抽象性要素具象化，为法官按图索骥加强对审判要素的审查，进而查明案件事实，准确适用法律提供参考。该方法的最大优势在于可以将‘纸面上的法律’真正转化为‘行动中的法律’，让裁判结果更加符合社会现实，更加趋向‘三个效果’的统一。”张新介绍说。
要素式审判方法在上海二中院商事庭逐步推开，这一做法得到了该院党组书记、院长郭伟清的充分肯定：“要素式审判将逻辑与经验深度融合，不仅能公正高效地解决个案的法律问题，而且还可以推广到类案的审判工作中，为促进辖区法院适法统一发挥重要作用。”
2021年6月，上海二中院商事庭集中一批业务骨干，从股东知情权类案件着手，尝试撰写要素式审判方法指引。
没有可参考的范本，时任上海二中院商事庭庭长朱川与大家反复讨论，历经一个多月的时间，从公司法及其司法解释主要相关条文中提炼归纳出包含行权主体、行权事由、行权范围、行权方式和阻却条件五个大的方面、60多个具体的审理要素，设计成要素式审查表格，并撰写完成了《股东知情权纠纷案件要素式审判指引（试行）》和与之相配套的庭审提纲与裁判文书制作要点。
“我们相信，有这份操作手册在手，哪怕对这类案件零经验的法官也能拿到就用。”朱川说。
辖区试行，在化繁为简中提质增效
吴某通过继承父亲遗产，获得一家公司22%的股权，但却没能享受分红等权利，对公司经营情况一无所知。在一封封要求行使知情权的告知函石沉大海，前往公司也不被接待的情况下，吴某将公司诉至法院，要求查询公司财务信息。
2021年7月，宝山区人民法院受理了这起股东知情权纠纷。“当时二中院刚开始推行要素式审判，基层法院案子比较多，我们很乐意尝试这种化繁为简的方法。”主审此案的宝山区法院商事庭法官张庆刚回忆道。这也成为上海二中院辖区法院运用要素式审判方法审理的首个商事案件。
与以往股东知情权纠纷的审理过程不同，这一次原、被告诉讼代理人已在庭前填写了要素表。由于都是第一次经历要素式审判，张庆刚对双方代理人进行了指导，使填写过程十分顺利。在交换查看要素表后，争议的要点自动浮出水面。
“要素式表格大大提高了诉讼效率。”被告诉讼代理人庞少磊律师对这种新方法赞赏有加。通过填写要素式表格，排除无争议诉请后，被告方仅针对两个问题提出了异议：股东知情权最早从什么时候可以主张？知情权的范围具体包括哪些？
张庆刚释明了法律规定，明确了本案中知情权最早可以追溯至公司成立之时，行权范围需要以不损害公司利益为前提议定。在他的耐心解释下，双方充分权衡利弊，最终达成调解协议，被告同意吴某查阅公司财务信息。
这个结果让张庆刚颇感惊喜，“庭前交流时，被告的态度还非常坚决”。
“要素式审判也极大缩短了商事案件的审理周期。”据普陀区人民法院商事庭庭长蒋浩介绍，传统审理周期在3个月左右的股东知情权纠纷案，在运用要素式审判后可实现1个月左右结案，案件平均审理天数明显下降。
在杨浦区法院，今年1月至10月，运用要素式审判方法，成功调解300余起买卖合同纠纷、服务合同纠纷、承揽合同纠纷等小额诉讼案件，同时还会向当事人出具简明扼要、重点突出的表格式文书。
除了针对一般类案的指引，要素式审判方法还可以对新类型的疑难复杂商事案件进行个性化“定制”。
2022年，嘉定区人民法院受理了这样一起案件，原告某票务公司与被告某会展公司签订旅游联票代理合作协议，由票务公司提供票册，会展公司进行销售。合同履行过程中，因疫情对旅游行业的冲击和经营管理方面的原因，会展公司未能将联票全部售出，双方当事人就联票退还、票款结算等问题产生纠纷。
原告指出被告会展公司存在一人股东“多层穿透”的情况，所涉公司是否应承担连带清偿责任？
被告反诉原告的联票产品难以预订、虚假宣传，并认为因疫情的不可抗力因素应减免合同付款义务，这其中的权利义务关系如何判断？
因该案为新类型案件且案情复杂，上海二中院依嘉定区法院的报请，决定对该案提级管辖，由副院长张新担任审判长，以要素式审判方法审理此案。
为完整、全面、精准地生成要素表，承办法官李洋通过思维导图将案情脉络进行梳理，把其中的关键节点提炼出来。“要素表的填写难度直接影响当事人愿不愿意填，张新副院长要求我们尽量设计可勾选的选项，使要素表更加简明扼要。”
在开庭前一周，根据案情中主要矛盾定制好的两张要素表发送至当事人邮箱，隔日便收到了填写好的表格。
以这两张要素表为纲，开庭后双方发现十几个争议点事实上只有三四点存在较大分歧。并且，对比要素表中提交的证据列表后，双方对诉讼结果都有了预估。李洋表示，“有的争议点一方只有一份证据，而对方有十几份”，这种可视化的方式使案情一目了然。
在法庭的引导下，双方围绕争议焦点高效、精准展开举证、质证和辩论。经过一个多小时审理后，原本表示“无调解可能”的双方当事人当庭表示希望在法院主持下协商解决，并最终以被告当庭给付的方式握手言和。
“此类复杂的案件原本容易出现实质辩论不充分、辩论焦点偏移等问题。但使用要素式审判方法后，要素表适当披露的法官心证使法庭辩论有迹可循，当事人、律师协同推动，案件的主要事实逐渐明晰，极大地提升了庭审效率。”张新表示。
同题共答，从规则指引到价值引领
一件件案件通过要素式审判成功调解或快速裁决，上海二中院商事庭的法官们备受鼓舞。在收集辖区法院的反馈意见后，修订版的《股东知情权纠纷案件要素式审判指引（试行）》在“至正研究”微信公众号对外发布，很快就收获了1.4万的阅读量。宝山区法院商事庭副庭长罗有敏把推文转发到朋友圈时感叹：真是相见恨晚！
第一篇要素式审判指引的出台激活了辖区法院的参与热情。“普陀区法院想加入公司决议类案件指引的课题撰写，黄浦区人民法院关注股权转让类案件指引……辖区法院的院领导们都高度重视，亲自挂帅。”朱川回忆道。以杨浦区法院为例，辖区作为上海科技创新中心重要承载区，是创新创业的热土，但也面临商事类案件逐年上升的问题。如何运用好要素式审判，为企业健康发展保驾护航，成为上下两级法院研究的重点。
从2022年开始，系列商事案件要素式审判指引陆续完成，上海二中院与辖区法院的课题组根据本辖区商事案件特点同题共答、反复琢磨，努力“做减法”，使要素式审判指引学术味淡一些，实践性强一些，一切以拿来就能办案为标准。
今年3月以来，《公司决议纠纷案件要素式审判指引（试行）》《股权转让纠纷案件要素式审判指引（试行）》相继在“上海二中院”“至正研究”等微信公众号发布，先后被60余个微信公众号转载，累计收获阅读量超10万。
从事民商事诉讼业务近十年的谈梁华律师在“上海二中院”微信公众号发布指引后马上点击收藏。他表示，“之前都是通过案例查询，再靠自己的经验类比，现在法院主动归纳类案，通过演绎逻辑形成指引，思维方式上更严谨规范”。他十分期待系列要素式审判指引能整合出版为一本书，“到时候我一定买一本”。
截至目前，首批十个案件类型的要素式审判指引已发布了三个，其余七个也正在筹备和撰写中，并且上海二中院辖区内所有的基层法院都参与了进来。
在共同做研究的过程中，法官们的“心”也聚到了一起。从今年4月开始，上海二中院民商事审判思维训练营与辖区法院合作，以要素式审判指引为主题开展。法官们在活动中一同分析类案特征，展示运用要素式审判方法的实践成果，引申出当下尚存在的一些适法不统一的问题，并寻求最佳的解决方案。训练营实现了经验从法官的实践中来、成果到法官的实践中去的良好效果。
在一次次思想的交锋中，张新认为，要素式审判方法能够像勾勒“三秋树”一样，梳理出案件的主要事实，培养法官站在整个法律体系的框架内思考法律的适用问题，并且从传统的情理裁判或片面追求的法理裁判中走出来，使裁判真正发挥从规则指引到价值引领的作用。
审判思维的现代化也推动着审判方式的现代化。以系列指引的撰写经验为基础，上海二中院结合人工智能技术参与全链条要素式审判系统的构建和完善，为法官办案提供智力辅助支持，有望实现根据当事人提交的起诉状和证据智能化提取要素，自动生成要素表。
这是一次理念的革新，商事审判理念的现代化转型提升了审判效率，促进基层法院适法统一。张新相信，通过全链条要素式审判系统和类型化案件要素式审判指引双管齐下，可以不断推动商事审判方法的迭代升级，实现要素式审判方法的常态化运用，有助于形成全国范围内可复制、可借鉴的商事审判理念改革经验。
理念一新天地宽。郭伟清表示，审判理念革新绝不能仅仅局限于商事案件审判，上海二中院将以审判理念现代化促进审判工作现代化，主动担起服务保障中国式现代化的时代责任。（冯茗铭）
